雁回谷是千峰山一脉中最大的一条横谷,南通渠泽镇,北接丰宁城,亦是南北交通的最大通路。
渠泽向西北十里许,沿山阳一道缓坡可直上千峰山主峰琅琊。
琅琊山成名已久,一来因其地处交通要道,行商旅者走南闯北大多由此处过,传其声名;二来此山阳春阴冬,泾渭分明的季节反差让琅琊山更多了一些其他山峰所不具的别致,每每到了赏景时节,总会引得游人如织。
然而近二十年里,那些来来往往的看客不复熙攘,琅琊不知从何时起陷入了某种沉默中,静静地观察着一拨又一拨隐在阴暗里前来摸索些什么的各色人们。
而这一切的原因,正是琅琊山阳半腰那古祭台处孕育着的惊人异像。
螺香居顶层靠南窗的小隔间内,一男一女望着琅琊山方向,望着那远远可见其暴烈喧嚣的棕黄色气旋,神情复杂。
#_#星海兄妹来至渠泽时已是下午时分,甫入城便察觉被人缀上。有前事为引,也猜到是怎么一个状况,倒也并不在意。只是心知随时会起变故,所以并没有投店,只寻了个茶庄意作歇息,同时也刻意给对方一个方便接触的契机。
不出所料,兄妹二人于螺香居落座,随意要了些茶水点心,伺候隔间的伙计便替人递了张字条上来。
星海别焱收回远眺的目光:“尘嚣渐弱,元气的张力和威压感却强到极致,看样子是搞出些大动静的时候了。”
把手中的字条又端详一遍,突地轻笑一声:“用心不避昭然,且对我们的行止抓得如此准确,一点点小细节都能加以利用,这样的对手确是值得赞叹一番。”
“可对方眼下这次编排,是不是太过没道理了些?”星海寒云修长莹洁的手指在茶杯上叮叮弹了几声,语带微嗔,似乎不满于兄长处此境地还有嬉笑的心情,又道:“明明看似要借用我们的力量,中途却突然要求我们退出,到底打的什么盘算?”
星海别焱看了自己妹妹一眼:“或许这半天多的时间里又发生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变故吧,不管怎样,我们都没有再揣测的必要,何必再费神思呢?”
由于被人有意引到另一条路线上去,所以纵是兄妹二人快马加鞭赶至渠泽,仍未寻获任非衣丝毫踪迹,所以此刻星海别焱并不知晓任、羽二人已经成功脱身。然而对方先后两张字条所传递的信息表达出截然不同的意象,确实让他对劫持者的心思有些无从捉摸。
然而他的这番话却令星海寒云微觉心寒:“大哥,你不会真的为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子就违逆家族里的意思吧?”
诚然,家族处的命令即使再不合情理,但仍代表着家族的利益,作为族长一脉,实在不该轻易被外事左右。
星海别焱看出自己妹妹心里的担忧,却并未回答,只反问道:“如果我说,从一开始我就并没有打算置身于这事中,你怎么想?”
“什么?”这话里潜在的东西让星海寒云心里一紧,不明白何以一向沉稳自律的大哥会生出这般近乎逃避责任的想法。
“这是父亲的意思。”星海别焱一语惊心:“琅琊山的异像自六部立国后便显现至今,国内外各方势力对其的关注,绝不会在我们一个小小家族之下。然而即便如此,家族中的老人们还是摆出势在必得的架势,却又用议政会和大比的名头压着不给我们指派任何援助,私底下的用意,恐怕不言自明了。”
“所以,这件事无论进展到什么地步,我们族长一脉都会受到冲击,这是被算计好的事情。所以父亲想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应付这些冲击上,至于我们这边,只需要随机应变,避免涉入过深成为众矢之的。毕竟你我都知道,星海家族与那灵物的些许渊源,恐怕也早已算不上是什么秘密。”
星海寒云面色微沉:“这也是父亲最早不同意我随你前来的原因么?”
“是的。”星海别焱叹了口气:“其实就算现在我也并不希望将这些说给你听,毕竟这些都是家族内部的龌龊,毕竟你对家族的感情绝不亚于任何人。然而我也知道,家族老人此次的举措太嫌露骨,你应该也联想到了什么,所以还是决定不对你隐瞒。这样就算将来事有不协,你也有些心理准备。”
“可我还是不明白……”
“我知道,你是想不通那些族人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,想不通他们依仗的是什么,毕竟现在的星海家族,族长一脉仍然是力量最强大最不可轻侮的一系。但是根据父亲掌握的情报,恐怕有些我们都不情愿见到的事情,正在暗地里发生。”
星海别焱并没有把话挑明,星海寒云却很明显听懂了,雪白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,一副无措的模样。
过了好半晌,星海寒云终于从最初的震动中挣脱出来,虽然还有些犹豫,有些不愿相信,仍是迫着自己清醒起来,问道:“那我们要怎么做?真的放下这边的事情么?回去又怎么向父亲和族人交代?”
星海别焱伸筷夹起一块核桃酥放在星海寒云面前的小碟子里,以安抚的语气说道:“我相信父亲那里定会有所安排,所以我们只需随机应变就可以了。至于当下,不妨暂离这个是非之地,再做其他打算。”
···
琅琊山中,暴烈的龙卷。
从这道龙卷突如其来地诞生一直至今,它似乎从来都未曾感觉到过疲倦,只是一直盘旋着,暴烈着,俯视着——俯视所有对它有所图的人们,冷漠,不屑,从容。
这暴烈土龙并非自然而生,而是由极为精纯的土属元气与山中浓郁的木元对冲成形。然而对于它的起因,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二十几年间倒也不曾断了前来探查的人,桀骜的土龙却对这些人采取了最粗暴直在的回应——在边缘地带利如刀刃的砂石带留下几滴新鲜血液后,人们极为明智地选择了退却以及敬而远之。
然而不知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,这一日的琅琊山古祭台附近,又多出了一些逡巡的影子,探究的目光再次落在这桀骜的土龙身上。而暴烈的土龙在这一日也更见狂暴,飞砂走石,给这些敢于窥探触犯自己的人以最粗暴直接的回应。
山上默演着一幕风起云涌,山下重复着一日再一日的熙熙攘攘。
不过,也就在这一日,稍有些不同——
渠泽镇南门外,两个风尘仆仆的斗笠客混杂在入镇的人群中,一边抚摸着咕咕作响的肚子,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、
“我说高手兄啊,我怎么总觉着现在这副打扮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呢?”
“我说小白,你懂个屁啊,这叫战略,战略你明白不?难道咱们一点儿都不遮掩光明正大地进镇去,随处嚷一下就能把星海别焱找出来了?好吧,我退一万步说,就算真可以那么做,怕就怕星海别焱还没出来,倒是又要惹出一轮新的绑票事件了。”
多半天的行行歇歇,任非衣和羽文两个人终于从那个鸟不下蛋的林间小道来至渠泽镇。
此时两个莽撞的小子尚不知道,由于临近议政会的召开,更因着上一届议政会曾出过一些乱子,本着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的原则,六部临时恢复了路引制度。
于是,两人进城注定要碰到一些麻烦。
“请出示路引!”守门司职向任、羽二人伸出手。
羽文微微一愣,探进怀里的手也僵在半空:“守卫大哥,平常不是有身份证明便可以的么?怎么突然要起什么路引来了?”
守门司职白眼翻上了天:“你也说是平常了,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?议政会行将召开,国内防卫力度见弱,如果再像十年前那样来一次国外死士乱城,你担当得起还是我担当得起?”
羽文这才想起还有这层厉害关系,暗想估摸着跟小白一起呆着,怕是自己受了些传染。
正准备寻个借口离开,待谋定而后动,身后突然“嗷”地一嗓子响起:“不好啦!好大的一头牛在天上飞呀!”
众人抬头看时,任非衣闷声来了一句“风紧,扯呼”,拉着羽文撒丫子往镇里跑去。
等人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小小糊弄了一把,任、羽二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。
“好劲的脚力!好快的速度!好敏捷的身形!”
“是啊是啊,快到没边儿了,兔子都得管他们叫爷爷!”
守门司职在一片唏嘘声中脸色发青地跑开去,看样子是要请示批文全镇范围内搜索两个小王八蛋了。
···
穿胡同过小巷,气喘吁吁的任非衣首先停下了脚步,粗声粗气地说道:“还好小爷机灵,略施小手段就成功闯关,总算可以去吃包子了。”
“机灵个屁!”羽文重重一记飞踹送给任非衣的屁股:“还吃包子?不被捉起来吃牢饭都算你走狗屎运!妈的你要发疯就自己疯好了,扯上我干什么!”
任非衣揉了揉无辜受累的屁股,委屈说道:“可是你也听到了,要什么路引才能入镇,我们到哪儿弄去?除了这么做,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。”
羽文气得头顶青烟直冒:“那你也跟我商量一下啊,这么突然,吓都让你吓死了!”
“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?”任非衣满脸的虚心求教。
羽文极为认真地想了一刻:“没有。”
“我靠!”
···
闹归闹,两个挨饿的肚子还是亟需解决的。休息了片刻,两人脱去斗笠,寻食去也。
根据羽文这个“老江湖”的说法,由于两人的模样被刻意遮掩,所以只要不是正面碰到那个负责盘查的城门守卫,安全问题应该不用担心。另外填肚子这种事也不能草草应付,该找一个人多但眼不杂,既能掩饰自己踪迹,又能探到一些需要的消息。
于是,两人一路偷偷摸摸行至——螺香居。
然而事有奇巧,这里的巧,所指并非是羽文和星海别焱都选择螺香居这一处用食,渠泽坐镇南北交通咽喉,螺香居作为渠泽最大最好的休闲场所,早已是名声在外。来渠泽却不去螺香居,等如未曾来过。也正因为如此,羽文才作自螺香居打探星海别焱行踪的打算。
说有奇巧,是因为羽文和任非衣为掩人耳目,同样择了螺香居三楼的小隔间,且刚好在星海兄妹隔壁,然而就是这么一点距离,却终究让彼此无从碰面。
就在任、羽二人正大快朵颐的时候,隔间的星海兄妹却结了账,动身出镇去了。
虽然念着任非衣的安危,心内犹有不甘,然而主动权在对方手里,此刻也不得不委曲求全。
一路出了渠泽北门,行至雁回谷所在,前方薄雾中,远远站着一个人。
见到星海兄妹二人,面露微笑,朗声道:“星海兄,别来无恙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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